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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默片晓

责任编辑/ 王一

 

计算机科学之父艾伦·图灵头发散乱,身披一件棕色格子睡袍,浮肿的眼睛不能很好地聚焦,消瘦的手指缓缓整理着地上散乱的文件。他企图抓起一只咖啡杯,虽然手抖得不能自已,却又一遍遍告诉前来探望他的同事——琼,自己很好,自己没事。

2015年奥斯卡人们电影《模仿游戏》中,这一幕发生在图灵服用了一年的女性荷尔蒙“药物”之后——1952年,身为同性恋的图灵因为家中失窃而报警,却在审判中暴露自己一直试图隐藏的同性性倾向,被英国警方判定为具有“明显的猥亵和性颠倒行为”。他不希望因牢狱生活中断自己的研究生涯,所以选择了服用两年“治疗性药物”的判决。

而在真实生活中,图灵似乎从未向身边的人隐藏自己的性取向。

1927年,14岁的图灵开始在舍尔伯尼寄宿学校读书,也在那里邂逅了自己的懵懂初恋,克里斯多夫·默卡。和默卡一起玩耍的日子让图灵感到轻松愉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他,既不用面对那些世俗的条条框框,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被以异样的眼光对待。默卡有着极高的学术水平,是荣誉和奖学金的垂青者,在生活中也充满着极高的个人魅力:谦逊有礼,从未因为自己的才华而产生任何自负的想法。他们相处时,可以一起讨论所有有关数学、物理、天文方面的问题。图灵对默卡的情感真诚且近乎于崇拜,他曾经表示“我总想和克里斯做得一样好,我也一样充满想法,只是没有一样能够彻底实施。”

初恋总是青涩而小心翼翼的,图灵几乎把自己的半颗心都献了出去,却不敢直接对默卡说出自己的心意,而这时骤然传来了默卡的死讯。原来,默卡因为食用了患病奶牛产的牛奶而患了牛结核,于1930年的冬天去世。得知这个消息的图灵沉浸在无尽的悲恸中,他甚至在写给默卡母亲的信中表示“我不想再与任何人交朋友了,他(默卡)让所有人看起来都那么平庸。”在默卡父母的邀请下,图灵有机会参与了默卡一家去直布罗陀的旅行,还可以去默卡生前居住过的房屋整理他的遗物。

在这之后,图灵写信给默卡的母亲:“这学期有高等认证考试,我希望我能考得像克里斯一样好。我经常想念他,想念我有多么喜欢他,我们是真正的好朋友。他走了,而我却留在世上,我必须得做些什么。”

尽管夭折的初恋沉重地打击了图灵,但是对默卡延绵的想念几乎支撑了他的整个研究生活。

图灵在学校里再也没有了朋友,不合群的他没有办法融入同学们的日常生活,甚至连作了宿舍监督员后,在同学们中间也毫无威信。但是他依然沉迷于科学研究,并且申请了默卡生前就读的学院: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可追随默卡的脚步并不一帆风顺,图灵的奖学金申请失败,于是只能在剑桥大学国王学院进行自己的学术研究。

在剑桥大学读书的日子里,图灵虽依然在融入集体问题上有着重重困难,却也积极地参与了一些校园活动。他加入了学校的划船俱乐部,并且在那里又一次坠入了爱河。这一次,图灵开始直面自己的情感,不但对伴侣肯尼斯·哈森不讳地表达爱意,还与他分享自己对克里斯多夫·默卡的过去。他们可以激烈讨论科学问题,也可以分享自己最隐秘的感情。哈森有着与默卡相同的眼睛和发色,图灵的依赖也仿佛印证了哈森可以引起他对初恋的怀念这一点。

默卡去世之后的第二年,已经展开新生活的图灵又一次和默卡的父母回到了默卡生前居住的地方,他躺在地板上,想到了“灵魂会永恒地与实体发生相互作用,但不一定总是表现为相同的形态。我相信我们死后,灵魂会到达一个与我们完全隔绝的宇宙。”也许是因为这次经历,图灵执着于将科学和直觉相互联系起来,他也一直相信默卡在暗中帮助着他。

在同样一段时间里,图灵开始试图融入身边的环境,他与朋友打桥牌,一次痛饮一品脱的啤酒,开始欣赏艺术,还结识了计算机发明者冯·诺依曼,并且意识到自己“必须把握自己”。

结束大学生活之后图灵远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博士,大学和博士单纯的研究生涯,让他有机会在较为宽松的环境内公开承认自己的性取向而不会受到苛责。

1939年,图灵回到了英国,加入了位于布莱切利庄园的编码密码学校。在这个看似平静与世隔绝的庄园里,图灵和他的同事们一起破译德国的“英格玛”密码机,提出了“图灵机”的理论,在二战中加快了战争结束的步伐,可谓是功绩显赫。

在布莱切利庄园工作了两年之后,图灵意识到了自己的社会责任:他一面对自己在布莱切利庄园的好友琼·克拉克提出结婚的请求,一面又跟她描述自己的同性恋取向。与图灵志同道合的克拉克并没有介意他的性倾向,而是积极地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他们一起学习针织,手工制作国际象棋,去伦敦城里旅行,看歌剧,读书,甚至一起帮助图灵的同性恋伙伴。智慧和灵魂的交流让他们的相处格外美好和平静,在初恋默卡的母亲去世的时候,图灵还带着克拉克一起去探望她的家人。

这段美好的友情随着二战的结束、布莱切利庄园中工厂的拆除而走到了尾声,两人的婚约也就此解除,图灵决定从此“自由地追随内心”。告别的时候,图灵兴奋地跟克拉克说起计算机的未来,溢于言表地兴奋之情说明他依然是一个理想主义的研究者。

回到国王学院的图灵仍然认为:“人是为了两样东西而活着:自然之壮阔,爱情与友情之美好。富贵、名声、地位、安逸、奢华,这些多么无聊,多么没有意义。他们要是不带领你走向壮阔与美好,就会变得可恨而危险。”对自己的性取向,图灵也有着坦然的认识——这是一种自然地生命现象,它本身并没有善恶可言。

现实总会慢慢将理想拉进泥土里,离开布莱切利庄园的图灵没有机会把他的图灵机制造出来,而且教职也迟迟没办法上升,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一个可以持续分享感情的爱人。

1951年,图灵又一次相信了自己的直觉:他在牛津的街上遇到一个叫做阿诺德·莫瑞的贫穷打工仔。图灵邀请他回家做客,以豪华晚餐招待他,并且在第二次约会时直接邀请莫瑞一同过夜。

幻想着爱情的图灵并不知道自己会一遍一遍地遭到这个少年的打击,也对即将接踵而至的灾难毫无预感。约会结束之后,图灵发现莫瑞从他的钱包中偷钱。但是面对图灵的指责,年轻的情人矢口否认,却也就这样将图灵引进了悲剧的开端。

1952年的新年刚过不久,图灵家里被窃贼盗走了约50英镑的东西,他一下子就怀疑到了莫瑞的身上。真正的窃贼,其实是莫瑞的一个好友哈里。

哈里落网之后,将自己是如何知道图灵,以及图灵和莫瑞之间的性行为全盘对警方托出。警察立刻找到了图灵,很快地,图灵承认了自己的行为,天真的他以为警方会像他的同学、同事一样对他的取向加以包容,甚至为警方洋洋洒洒地手写了五页“陈述”。到这个时候为止,他都只是以为自己陷入了一个大麻烦:“这不是一般的入室盗窃,其结果严重得多。我的男朋友把他的另一个朋友引到了我家,后来其中一个被警察抓了,并把我们的事情告发了。”

图灵始终认为自己无罪,并且在法庭上着重表明这一点,但对于警察来说这一切明显太过荒谬,他们通过图灵自己的供词和所得到的证据很快将图灵定罪为“明显的猥亵和性颠倒行为”,判定需要服用雌性荷尔蒙药物两年。服药期间,图灵的身体健康慢慢崩塌,甚至连乳房也开始发育,他渐渐地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

最终,1954年6月7日,图灵吃了一颗浸泡了氰化物的苹果而去世。

他的去世给世人留下了一个谜题:图灵的死亡究竟是自杀还是意外?他安排好的接下来与好友会面的行程、未完成的论文、刚购买的报纸、留在水池里未清洗的碗盘,是否在告知世界这个伟大的数学天才只是不小心接触了氰化物而意外死亡?但是他几个月之前设立的遗嘱却又仿佛在宣称这一切早有准备?

六十四年后的2015年,图灵服用雌性荷尔蒙后的憔悴形象被《模仿游戏》搬上了银幕,同样被大家认识的,还有故事化了的,终于解密的布莱切利庄园的历史。后世的人们终于可以在银幕上看到这位计算机科学之父的伟大,也知道了一个令人惋惜的事实:一直到2013年,图灵才因为民众的情愿而被赦免了他因为同性恋行为所定下的罪名——而这期间的几十年,图灵一直在身后被冠以这样令人感到侮辱的罪名。

人们纪念图灵学术上高超的造诣之外,也一直深深地记得他由于自己的性取向而受到的侮辱。“艾伦·图灵从来没有机会,可以像我这样站在这么大的舞台上,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不公平的事情”,2015年的第87届奥斯卡上,将图灵传记改变成奥斯卡热门电影《模仿游戏》的年轻编剧格雷厄姆·摩尔手持“最佳改编剧本奖”动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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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图灵一直因为性取向而被冠以“猥亵罪”的这几十年中,英国以及全球范围内的同性恋人群都在承受着大大小小的压迫与歧视。

虽然60年代末期,同性恋平权人士鼓励同性恋骄傲地向家人、朋友表达自己的性取向,但是直到现在,有着强烈意愿的反同人士,以及社会,都还在对同性恋群体进行歧视和压迫。一些人由于性取向与他人不同,或者表现出与他人不同的性别特征而受到欺凌,社会一度将艾滋病的污名扣在同性恋群体的头上,甚至盲目针对同性恋群体的屠杀也时有发生。

在法律上,大部分的国家仍然不承认同性婚姻的合法性。而中国的《中国精神病分类和诊断标准》,则规定同性恋属于性指向障碍,将其归于性心理障碍类的精神疾病。

然而,与这些反同运动相对立的是,越来越人开始为同性恋群体,或者其他性取向群体争取权益。

一些国家也已经率先采取行动,承认了同性婚姻的合法性,为同性恋群体的爱情罩上了一层保护膜。在图灵的故乡英国的英格兰、苏格兰和威尔士地区,终于在2014年3月29日迎来了第一对合法登记的同性夫妻。此外美国的部分州,以及法国、加拿大、西班牙、巴西、芬兰等国家全境都承认,并且保护同性婚姻。

2015年2月23日,图灵的家人向英国首相府邸发出了一份超过 50万人签名的请愿书,要求英国政府赦免历史上四万九千个和图灵一样因同性恋而获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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